一百三十二、抬棺人
作者:时宿雨   云梦神泽最新章节     
    “我们是来找人的,”书生不动声色:“还请妈妈行个方便。”
    老鸨见书生这般模样,脸色缓和了一下,捋了捋鬓角说:“找人?来我这儿的都是找人的。”
    她吩咐手下:“把张员外送去休息。”回过头又问:“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那双略显老态的眼睛在书生身上打转。
    “城南,玉昌街,天平当铺掌柜的相好。”
    老鸨说:“你找她做什么?”
    书生从身后拿出一个钱袋子,在上手掂了掂:”我们掌柜的说了,要替她赎身。“
    老鸨见到钱,立刻换上笑脸:“好说好说。”
    “这里便是三春的香闺了,二位请。”老鸨引他们上楼,未及开门,门便先从里面被打开了。
    照理是一股浓香扑鼻,从里面走出一个美艳女子,见到门外围着一圈人,先是一愣,随后冷漠地扫了一眼说:“妈妈怎么来了?这个月孝敬妈妈的钱前几天不就给过了吗?”
    老板满脸堆笑:“哎呀,三春,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你啊,你在我这万花楼这么些年,好日子总算要来了。”
    三春退回房间,瞟了我们一眼,问:“哦?什么好日子?”
    “进屋聊,进屋聊。”
    可惜这位三春姑娘也并不知道掌柜的太多事。
    “你们想问什么?我与他不过露水姻缘罢了,欢场无真情,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她的脸上带着老妓对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麻木。
    老鸨得了钱财,知情识趣:“你们慢聊,我去给你们沏壶茶。”
    “掌柜的死了。”书生开门见山道。
    三春背对着我们,倚靠在窗边,闻言,消瘦的肩膀微微一僵,低头,幽幽看向楼下,又一白衣丧队扶棺椁路过,行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街道日渐萧索,百姓眼中都带着一种悲怆的宿命感。
    “人都是要死的。”三春慵懒地说道。
    “你最后一次见到掌柜是什么时候?”书生懒得同她打哑谜。
    “好几日前了,他说要出城做买卖,便来寻了我一次。”
    “二位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听说掌柜与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断不会寻花问柳。”
    三春冷哼一声,心不在焉地摆弄手里的丝绢:“也就是几个月前吧。”
    “他的妻儿老丈全都死在了彭泽,哼,他一个地痞混混摇身一变成了当铺掌柜,还不是靠他那个在县衙当师爷的老丈扶持,哪里还敢寻花问柳,现下妻家全都死光了,钱全落了他的口袋,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了。”
    “现在外面这么乱,万花楼的生意倒还是不错的。”书生话锋一转。
    “世道越乱,人才越想要及时行乐啊,”三春眼皮一动,凑上前撩拨:“怎么?公子也有兴趣,我们这儿的姑娘可是方圆几十里最绝色的。”
    书生没有搭话,三春以为他是害羞了,继续调笑道:“还是公子已经有心仪的女子了?”她看着我:“莫非是…”
    “带着姑娘上妓院的,我还是第一次见,难不成是什么新的情趣,”三春看着我,目光中透露着妒恨:“姑娘年纪还轻,听我一句良言,不要太相信男人,男人薄情寡义,是天性,情到浓时自是恩爱有加,大难临头时可就不好说了。”
    “你现在年轻貌美,自然笼络得住郎君的心,可须知色衰而爱驰,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一旦心生厌弃,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越说越离谱,搞得我很是莫名其妙,书生倒是很坦然,不承认,也不否认,我给他使眼色,让他反驳两句,他也只当没看见。
    “你来万花楼,多久了?”书生看着梳妆台上几副贵重的头面都蒙了灰,转而打听起她的事来。
    三春见不管自己怎么东拉西扯,书生就是不搭理她,没趣道:“二十年了,九岁就被卖到这儿做杂役,十三岁待客,十九岁成了万花楼的头牌,如今是老了,幸而还有些积蓄,不然哪儿还能在这万花楼呆下去,早就睡大街去了。”
    书生沉默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的指甲该染了。”
    三春闻言,微微一怔,静默不语。
    离开万花楼后,书生一直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知道他是想打听乞丐的事,故意不理他,甚至脚步忽快忽慢,逗他玩儿。
    “等一下。”过了一会儿,书生终于忍不住了,追了上来叫住我。
    “姑娘怎么会来万花楼的?”书生明知故问。
    “我是来找你的啊,我要去彭泽,可我不认路,你忘了?”我故意叹气:“刚刚我们走散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姑娘为何执意要去彭泽,”书生望着我:“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嫣然一笑:“同样的问题我也可以问公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各有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就不要打听对方的意图了。
    书生盯着我看,他时不时都会望着我出神,古怪得很,目光闪烁,眼神勾勒出心底复杂的情绪,却始终也没说什么。
    “那个乞丐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书生问。
    我诚实分享:“说是喝醉了半夜跑到十里坡,吓坏了,捡了块玉就逃了出来,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十里坡...”
    刚刚三春也提到了十里坡,她说掌柜的叫李前峰,唐县荣平乡出身,就在十里坡附近,那地方原来有一伙马贼盘踞,烧杀抢掠,欺辱乡民,后来掌柜的受不了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娶了亲,生活才慢慢变好。
    后来的某一天,那伙马贼忽然不见了,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敢上十里坡,那地方越发荒凉,被附近的百姓用来弃尸,这才演变成了如今的乱葬岗。
    葬在十里坡的几乎都是无主的孤魂野鬼,大多死于饥饿,贫困,仇杀,冤屈...因此那地方怨念深重。
    书生忽然一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这时,方才那群扛夫收队回来,有的抱着纸扎,有的拿着招魂幡,还有的捧着花圈和挽联,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虽然这里百姓对此已见怪不怪了,但难免还是会招来部分年长之人的嫌恶和反感。
    街边一个卖菜的大妈远远瞧见他们走过来,忙不迭收了摊位,嘴里骂骂咧咧的:“又是这群丧门星,一天天跟阴兵过境似的...”
    身边的书生听到这话,眼皮一跳,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受到冒犯似的。
    扛夫们并不在意人们的议论,自顾自得聊着方才和迎亲队伍发生冲突的事儿,说伤了几个,估计三五天都下不了床,最近本来就忙,现下人手更不够了。
    我一听机会来了,连忙截住一人:“敢问可是缺人手?”
    “是缺人手,”扛夫打量了我一眼说:“怎么,姑娘你要来抬棺材?”扛夫一脸不作信,与同伴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姑娘怎么就不能抬棺材了,”我笑道:“我力气可是大得很呢。”
    “还有他。”我拉来书生。
    书生耷拉着脸,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你干什么?”他转过身面朝我,咬牙切齿地说。
    凶也没用,还有什么比混入扛夫队伍,更能打探死人消息的呢?
    “是吗?这小白脸细胳膊细腿的,能扛得动棺材吗?”扛夫打趣道。
    书生上前一步,对上扛夫,两人就跟乌眼鸡似的瞪着对方,剑拔弩张。
    这时,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开了口:“姑娘莫要与我们开玩笑了,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姑娘不嫌晦气吗?”
    我咧嘴一笑,摆手道:“晦气?晦气什么?见棺发财,大吉大利。”
    见老妪没响,我又说:“婶婶,我和哥哥是从彭泽城逃出来的,家里人都死了,我们无依无靠,我哥哥是个读书人,就想着赚些盘缠赴京赶考,也好生活下去。”
    “我们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的,”我故作可怜道:“婶婶你就行行好吧。”
    老妪沉默半晌说道:“行吧,那你们就跟我来吧。”边上的扛夫待要再说什么,老妪劝阻道:“这世道谁都不容易,遇上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我连连道谢,小步走到老妪身边,乖巧地问:“婶婶怎么称呼?”
    “我姓齐,你就叫我齐婶吧。”
    “好嘞。”我一边说一边瞟了书生一眼,却见他的眼睛望向别处,不搭理人。
    我哂笑,心想,哟,闹脾气呢,结果还不是乖乖跟上来。
    “你们在金陵可有住处?”齐婶问。
    我连忙摇头。
    她想了想:“若是不嫌弃,那就随我们回院里吧。”
    我自然满口应承。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从繁华的街坊来到荒颓的小巷,我实是没想到,金陵城竟还有这样破败的院落,扛夫们推门进去,将手上的家伙什卸下来。
    “你们在这儿干活,一天两顿饭,那间屋子给你们住,每次出去抬棺给两文,收殓给两文,给死人梳妆什么的你们也不会,就跟着哭个灵吧。”齐婶说。
    “好咧,但凭丰富。”我殷勤回答,与书生看了一眼那屋,连个床也没有,只有两张破席子。
    尽管生活窘迫,但这些人却并没有被困境压垮。
    他们回到家,与爱人相拥,陪孩子嬉戏玩耍,洒扫,晾衣,忙个不停,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升起,很快,一盘馒头一盘小菜就被端上桌,素得不见一丝荤腥,但大人孩子都吃得很开心。
    这些人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被人看不起,可他们却是那样有活力,虽然他们成天和死人打交道,但我却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朴素的生机。
    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孩跑过来,抱着我的腿,手里捏着风车,想是刚刚在院里疯跑疯玩的缘故,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
    “姐姐,”小孩嗓音稚嫩:“你长得真好看。”
    我有些受宠若惊。
    “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我噗嗤一笑,要不说赤子之心呢,小孩子果然天生玲珑,是有点子灵性在身上的。
    “对啊,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女。”
    “那你可以给我变个仙法吗?”小孩一脸天真。
    我蹲下来,装模作样抓了把空气攥在手里,还朝手心吹了口气,手掌张开,无数光点从我手中散去,仿佛夜间的萤火虫一般。
    “哇,真好看,”小孩歪头问我:“姐姐是把星星抓在手里了?”
    “是啊,”我说:“你这么乖,姐姐给你个奖励可好?”
    “嗯!”小孩点头。
    我问:“你想要银元还是糕饼?”
    小孩脱口而出说:“糕饼。”
    我笑道:“可是银元能买很多糕饼。”
    小孩想了想还是说:“我要糕饼。”
    我抿嘴一笑,悄悄变出一袋子糕饼递给小孩,小孩欢欢喜喜地拿去跟父母分享去了。
    饭后,几户人家围坐在一起吃茶,看到眼前的场景,我不禁叹了一句:“真是平生享尽人间味,造福何须上九天,自得赛神仙呐。”
    院里的人塞了几个红薯给我,我分了几个给书生。
    是夜,破旧的屋内,书生席地而坐,倚在墙上,一只脚撑地,一只脚平放,皎洁的月光透过墙上那扇小的可怜的窗透进来,宛如头顶上洒了白雪。
    我虽然面朝着墙睡,还是能感受到书生目光看向我。
    这家伙不睡觉的吗?
    窗前一道黑影闪过,书生迅速起身,他先是走到我边上,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试探我,我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假装睡着,书生这才离开。
    须臾之后,我刚想爬起来,去看他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书生忽然又推门进来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能去干什么?难道是出恭去了?
    下次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
    翌日,齐婶给我们布置了第一个任务,去城中一贩粮的商户家收殓,那户人家姓刘,算上婢女家丁,全家上下一共三十来口,听府上人说,昨日他们老爷收了铺子回来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跟中了邪似的,不过因为他以往就笃信鬼神,所以家里人也没有放在心上,晚上侍妾去伺候他洗漱,没想到被他赶了出去。
    这倒是少有,据说刘老爷十分宠爱这个侍妾,听她回忆,昨天刘老爷的样子很不对劲,畏畏缩缩,一惊一乍,似乎是在害怕些什么。
    不过侍妾贪睡,不用伺候人她哪有不乐意的,离了主屋径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刘老爷就被发现死在了床上,张着嘴,瞪着眼,面部扭曲,手脚僵直,像是都来不及挣扎,就被人瞬间抽去了生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