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如此干净纯洁的目光注视着,羿玉其实有一点心虚。
毕竟他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
好在这具身体的微表情没有那么“灵敏”,羿玉在自己忍不住露出心虚神色之前,先慢吞吞地移开了视线,像是不太习惯与别人对视一样。
教士注意到了暗金头发的少年不太适应他人过于直白的目光,体贴地看向其他人,神情之间并没有任何质问或者不满的神色,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询问。
一位常常来教堂礼拜的女士道:“阿诺德副主教,我们在讨论波内堡近期出现的咳嗽现象,许多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咳嗽。”
阿诺德副主教在胸口画了一个圆,淡金色的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是不想打扰到四周其他人,他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情教会已经注意到了,我们预计在这周六为大家发放圣水,缓解咳嗽的症状,但是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实大家都明白,咳嗽是因为空气质量不好,空气质量不好是因为波内堡里到处都是工厂,无数的烟囱无时无刻不在排放煤炭燃烧后的烟雾。
这不是圣埃里教堂能够解决的问题。
“感谢您的仁慈。”女士下意识摸了一下喉咙,那里正隐隐有些发痒。
阿诺德副主教微微颔首:“这是主的恩赐。”
这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再讨论关于咳嗽的问题,反而都在想,周六那天一定要早早来教堂,为家人取得圣水。
羿玉垂着眼,若有所思。
原来“咳嗽问题”已经成为了波内堡里大家都在关心的事情,就连教会都开始对此做出了反应。
“这位先生。”
羿玉抬起头,发现那位副主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阿诺德副主教诚恳地询问。
“……可以。”羿玉站起身,跟在金发碧眼的男人身后,两人走到圣埃里教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门口。
阿诺德副主教打开门,里面是杂乱堆放的旧衣服。
“这是准备捐给救济堂的旧衣服,但是还没有分门别类地归置好。”阿诺德副主教一边说话,一边挽起了衣袖,“我想要请你和我一起将这些旧衣服简单整理一下,当然,我不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的,请允许我用一顿圣餐和五银币作为报酬。”
羿玉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位副主教在找借口帮助他。
因为他看起来太消瘦,还是衣服不够得体?羿玉低头看了看自己。
此时已经快到冬天了,波内堡的冬天不算特别冷,羿玉此时穿了一件棕色的厚外套,衣袖、手肘、衣领处摩擦得有些掉色,但是还不到特别落魄的地步。
至少不会让人看一眼都心生怜悯,波内堡的可怜人多了去了,路上多是衣不蔽体的乞丐,羿玉好歹算是个底层人群里的“中层”。
或许是羿玉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他低头看自己的动作太明显,阿诺德副主教连忙解释:“这些衣服都是兄弟姐妹们捐赠的,但是有时候确实会混进来一些……病人或者亡者的衣服,很多人在意这个,我通常会雇佣年轻男子和我一起整理这些衣服,报酬也相对丰厚一些。”
这听起来还差不多。
羿玉低低地“嗯”了一声,略长的暗金色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两人走进小房间里,阿诺德副主教拿了几个大竹筐放在一旁,熟练又迅速地整理起衣服,不时向羿玉说明解释一两句。
这件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需要频繁地弯腰、直腰、检查衣服上有没有什么不妥,不麻烦,跟码头扛货比起来,也不算累人。
至少羿玉觉得很轻松。
虽然上午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还有些疲惫无力,但是吃了点东西之后,羿玉就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
毕竟是长期进行重体力劳作的身体,亏损是肯定的,但是也相当精瘦,看起来衣服下面空落落的,摸上去全是紧实的肌肉,很薄,可都是一件件重货压出来的。
熟练起来之后,羿玉甚至比阿诺德副主教的动作更快一些。
“嘶。”一声低呼从旁边传来,羿玉看过去,就见阿诺德副主教正握着自己的左手,手心一道七八厘米的狭长血口。
脚边散落着一件女士的长裙,衣领别着一张薄薄的刀片,上面正沾着鲜红的血珠。
在羿玉开口之前,阿诺德副主教已经掏出手帕缠在了手上,并且对他道:“我没事,快到晚饭时间了,我们得快一点。”
他蜷缩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拾捡、整理衣物。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羿玉问他。
阿诺德副主教依旧风轻云淡:“还好,不算经常。”
羿玉虽然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但也能明白一位副主教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了,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忙活这种小事,还被藏在衣服里的刀片伤到了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羿玉又问。
阿诺德副主教有问必答:“我想,大概是因为几年前的那场战争,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父亲的孩子……”
战争?
羿玉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大概七八年前,鲁尼亚王国与毗邻的迪兰王国发生了一场战争,菲利克斯的爸爸蒙德就是在那个时候破产,然后一蹶不振的。
战争的结果是鲁尼亚王国惨败,这都过去七八年了,战争的阴霾依旧和煤渣一起笼罩在波内堡的天空上。
“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羿玉十分不解,按照阿诺德副主教的年纪,七八年前他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能和那些失去士兵的家庭发生什么冲突?
“……不是我。”阿诺德副主教直起身,左手上缠着的手帕已经被血浸透了,他抿了抿嘴唇,“他们都是主的信徒……”
而在他们最痛苦绝望的时候,虔诚的信仰没能拯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