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老杨不住对蒋见生鞠躬:“都是我的主意,不怪小陈。”
他一激动,又开始剧烈咳嗽,直咳得满面潮红,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老杨其实个头挺高,就是太瘦,弯着腰,还真有点像一只仙鹤,人如其名。只不过,他这只鹤被时代的风浪冲击了三十多年,早成惊弓之鸟,显得无比潦倒。
“老杨,没事,没事,你也是为咱们单位着急,我能理解。”蒋见生怀疑老杨是故意打岔,做为领导人,他还是道:“今天的销售情况不错,说明朝阳的建议是对的,明天咱们继续上街叫卖,大家有没有问题?”
大伙儿都说没问题。
其实,整日坐办公室里,工作环境也差,大家都憋坏了,能上街撒欢,那是好事。
接下来就是交账。
按说一个正规单位有单独的财务,无奈《今古传奇》人手实在太少。蒋见生就自任财务,让魏芳当出纳。魏同学嚷嚷着说不干,她一看数字就头晕,如果算错账算谁的,我一个月才三十块钱工资,可不够赔。
蒋见生的目光又落到其他人身上,大家都摆手。小陈瞎得厉害,这个活儿自然做不了,老杨日常工作太忙,身体也差,肯定不行。至于孙朝阳,他就是挂个名,平时每天三千字稿子要写,哪里有时间。
史铁森突然说:“让我来吧,我以前在陕西插队的时候,做过大队的会计。”
孙朝阳看到蒋见生疑惑的目光,忙介绍史铁森,说他是自己的作者,也是最好的朋友。有个稿件正在谈,故而约他来社里。人也是热心肠,帮着上街卖书,到时候是不是应该给人开一份工资?
说起钱,那就不亲热了,蒋见生账本放史铁森手上,支吾,再说吧,再说吧。
先把这个免费的劳动力使起来再说。
顿时,他的办公室桌上的零钞堆起了一座小山。有大团结,有女拖拉机手,有炼钢工人,还有亮闪闪的硬币,
蒋见生感觉彷佛有一股电流从尻尾处生起,直冲脑门,整个人都酥了,禁不住感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铁森,我问你世界上最高的山是什么?”
史铁森:“不知道,是什么?”
蒋见生:“是金山银山,是钱山,钞票山。”
史铁森是个文学青年,将来还能成为一代大家,对这话不以为然,觉得蒋见生有点俗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做完账,史铁森发现孙朝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班走了,才想起自己忘记找他说稿子的事情。晚上躺床上,史铁森想起今儿个白天的经历,想着想着就笑起来:“真有意思。”
外面客厅里,小妹起来喝水,忍不住喊:“哥,你笑了,你已经一个月没笑过了。”
第二日,当孙朝阳踏进《今古传奇》编辑部的时候,愕然发现史铁森又来了。他正在将一口罐头瓶子放窗台上,瓶子里面也养了红茶菌。
“铁森你来了,走,出摊儿了。”
“好。”史铁森点点头。
《今古传奇》编辑部的六人再次兵分三路,孙朝阳和史铁森今天依旧去火车站。孙朝阳:“铁森,你来吆喝。”
“好,我来。”史铁森:“书咯,书咯。”
孙朝阳哈哈大笑:“输什么输,不吉利,要赢。”
史铁森促狭心起:“狗日的蒋见生欠下十万块,带着小姨子跑了……”
今天比较顺利,到中午的时候就把一车杂志卖完了。下午孙朝阳要写稿子,决定不再练摊儿。
他就和史铁森在街边一家小店吃炒肝,吃油茶。
孙朝阳:“铁森,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谈稿子的事情。我说你写的小说是垃圾,那是故意激怒你,毕竟那晚你情绪不对。”
史铁森看看自己的腿,看看轮椅:“我理解,也很感谢你。”
孙朝阳:“之所以前两天没有说这事,那是因为你在气头上,也谈不出来。现在你的气也应该消了。”
“消了,说吧,无论是什么结论,我都能接受。文学本就是很私人的审美,见仁见智。”
孙朝阳点点头:“你所作的那部短篇小说吧,也不是不好,其实水准挺高的,却不能用。通过这两天的接触,你应该知道我们《今古传奇》是一本通俗小说杂志,首重的是作品的故事性。要让读者一翻开书,就被故事吸引,才好从他们腰包里掏钱。你这个故事吧,最大的问题是太普通,太俗,太没有意思。不就是一个艺人勾搭富家小姐,然后被人弄瞎了双眼吗?这样的悲剧故事,从古到今不知道多少人写过,你认为读者愿意看?”
史铁森嘴唇动了动。
孙朝阳:“铁森,你等我把话说完。对,罗密欧和朱丽叶也是这样的故事结构,不也成为世界名着。可是,,第一个这么写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写的是人才,第三个这样写的就是庸才了。”
这话有点不好听,史铁森神色激动起来。
孙朝阳:“世界上的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铁森,没错,咱们是朋友,我也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有,心中的话才不藏着掖着。你在艺术上有天赋,有过人的才华,但你有个重大缺陷。”
史铁森忍不住问:“什么重大缺陷?”
孙朝阳:“你不会讲故事。”
史铁森霍一声想要站起来,但因为瘫痪,又重重坐下去。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要 批评你,也不是想要打击你对艺术追求的那颗赤子之心。”孙朝阳:“其实,不会讲故事也是一种天赋。”
史铁森倒是感到奇怪了:“为什么这样说?”
孙朝阳道:“说到小说,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精彩的故事情节。一个故事,要要起因,经过,发展,高潮,结尾。就是所谓的起、承、转合,有套路的。咱们拿《水浒传》的林冲那段故事线来说说。林教头在认识鲁智深的时候,他家娘子被高衙内调戏,高衙内生出陷害林冲的歹念,这是起。承接部分是,林冲买刀,被刺配流放。转的部分是在草料场,偷听到陆谦的谈话,知道自己被人陷害。然后是风雪草料场的大高潮剧情……”
“……茅盾先生也写过一篇文章详细分析过这个故事的结构。”
“我知道,看过的。”史铁森点头。
孙朝阳:“但《水浒传》是长篇小说,必须要有精彩的故事做为支撑。短篇小说却不同。短篇小说甚至不需要故事。”
“短篇小说不需要故事?”史铁森瞪圆了眼睛,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我不是太明白。”
“对,不需要故事。”孙朝阳肯定的点了点头:“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长篇是故事,而短篇只需要意味,尤其是现代短篇小说。”
他接着说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读过吧。说的是一个学生假期去伊豆岛,认识了一个舞女,跟着她一起旅行了几天,期间也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不外是对于当时风物的描写。
虽然没有故事,但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日式审美,那就是意味。
有这种意味,就足够了,还需要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呢?
嗯,你要说故事,欧亨利的小说,海明威的小说,故事性就很强,那是另外一种写法。可惜铁森你写不了,你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人不是全能的,人只需要在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发挥到极致就好。这一点在文学上尤其如此,木桶效应你听说过吧?文学,其实就是看你的长板,而不是短板,长板决定你的高度。
说回到你那部短篇小说,故事不行,但读着读着读着,陕北高原的高天厚土,苍凉雄浑的风景却彷佛扑面而来。那里面的人物,一 个 个都是活的,他们的命运直击到我的灵魂,让我震撼,让我战栗。铁森,这一切从何而来呢?对,是插队,是你在陕北做知青的生活经历。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把这部小说中的故事抽掉,只保留人物,只保留其中的意境意味。
“铁森,不要想着写一个传奇的故事,你不擅长这样,要不,就写你自己,写你在陕北的老乡,照实了写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写他们唱信天游,写他们的欢乐和悲伤。”
“对,你只需要表达自己的情绪。不用考虑故事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让那股情绪推着你走,它会帮你完成剩余的一切。”
实际上,史铁森被孙朝阳毙掉的这部短篇小说已经有他后来所作的《命若琴弦》的影子,这部小说后来被拍摄成电影《边走边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史铁森的文学成就其实主要在散文上面,他的文笔凛冽深沉,如同冰层下面的烈火。至于小说,也很独特,属于散文化的小说。
只不过现在的他还在故事上较劲,孙朝阳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别想着写什么传奇,别想着写故事会,你是个艺术家,你需要跟随自己内心的声音,边走边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