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作者:橘生鸡蛋   安仁最新章节     
    我在我家门口捡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我冷静地把门关上,然后打开,那个人还是在那里。他闭着眼睛,细密的眼睫毛无精打采地盖在眼睛上,纤细的手臂抱着膝盖,坐在第二级楼梯上。他驼着背,靠在墙上,也不管这个姿势舒不舒服。

    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黑猫,倔强又孤独地占领自己仅有的地盘。

    可是这是我的地方。

    “喂。”我叫他,“起来,别躺在我家门口。”

    准确地说,他正坐在我家放垃圾的地方。如果他观察过了,就会发现自己正坐在经常摆放垃圾的地方。垃圾流出的污油在那个地方形成了一块不规则的灰黑色的污渍。

    很显然,他没有认真观察。

    我不用看都知道他肯定正坐在那块污渍上,因为他的头就在我手能够到的地方,我扔垃圾的时候就喜欢扬手把垃圾一甩,垃圾就会老老实实落在那个地方。

    他并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从我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圆润的肩部线条和t恤卷曲的领口。

    这件t恤一定被他洗过很多遍了。

    他身上穿的是早几年流行的黑色t恤,近几年随着韩流的兴起和校园偶像剧的复兴,更多的男人愿意穿白t恤而不是黑色。这种黑色的t恤看上去耐脏,实际上碰见一点白色的东西就会显得邋遢,而白色t恤反而显得干净。这是我自己发现的。

    他的裤子是老大爷一样的到膝盖的牛仔裤,脚上是花里胡哨的人字拖,如果他不是一个闷骚的人的话,他一定是临时起意要离家出走。

    我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有反应。

    为什么一个青年会蹲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楼梯间里一动不动,别人问话也不回答呢?我真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需要自己养活自己,不可能因为好奇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他不搭理我我也无所谓,我只希望他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我拨通了电话。

    十几分钟过后,警察来了。

    我向警察同志简单介绍了情况,然后请他们把他带走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连续蹲在一个女人门口一周都是违法的。

    当天晚上,我接到警察的电话,他们责怪我乱报警,这个男人明明是我名义上的弟弟,虽然六年前离开了我,我也不至于发脾气把他送进警察局。

    原来他是我的弟弟。

    这时,我听见了敲门声。

    现在是晚上七点,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前,透过猫眼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有打开门,而是告诉警察,那个人又到了我家门口,我现在很害怕。

    警察挂断了电话,而我关掉了灯。

    他第三次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恰好碰见我买菜回家。我终于看见青年站起来的样子,他长高了很多,站在楼梯上几乎是在俯视我了。我不想再与他周旋,在他的目光下把他请进了家门。

    我的包里有一把刀,新买的水果刀,看着他的背影,我盘算着把刀拿出来的速度和姿势,以及刺进他的身体的角度。

    他自觉坐在板凳上,没有碰我干净的沙发,我很满意,于是拿刀削了一个苹果给他。削完苹果之后小刀还拿在手上,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他吃水果从来不吃皮,就算是脆桃这种不能剥皮的东西都得拿小刀把皮削掉,这件事得怨我,因为这是我惯出来的臭毛病。

    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才十二岁,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十二年过去了,他的骨骼长成了青年的样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却喜欢坐在我家门口,一坐就是一个星期。偏生他小时候长得又乖又嫩,让楼上的阿姨基于小时候的刻板印象还以为他和以前一样乖,看见他就心生疼爱,反倒来责怪我的不对。

    楼上的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我家人去世之后也帮了我不少,除了啰嗦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啰嗦起来连院子门口的鸡都会躲进车库吃米。她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啰嗦,反而为自己的这项本领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总算有一个本领可以管得住别人了。

    她啰嗦的本领是为她初二的儿子练出来的,那个儿子和她很像,只不过阿姨是除了啰嗦,样样都好,她的儿子是除了读书,什么都喜欢。

    她常常对别人说,自己的儿子虽然不会读书,但是学起玩游戏来可真是一把好手,家里面的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有他那样学得快的,要是早几十年,他一定是最早下海的那一群人,然后赚得盆满钵满,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人家听见她说的话,没有对她说她的儿子要是出去了一定不会回来,也没有说他没有那个本事下海,他们只是笑笑。

    她的儿子喜欢打游戏的兴趣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台式电脑,可以在上大学之前好好玩游戏。他的快乐只持续了一个月,因为他没有考上大学。

    那之后不久,中国电竞逐渐受到人们的关注,可是他已经很久不打游戏了。

    于是人们用先知的眼光说出真理:我早就知道,读书读不好的人也打不好游戏。

    院子里的鸡是一堆捡破烂的夫妇养的,这在以前是机关的院子,也就是说这里是一个单位,是某个局。这里的房子本来是分给那些在局里工作的公务员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在单位的人眼中局促,在平民眼中超出了经济范围,渐渐地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特定的时期甚至比其他的房子还便宜,这也就导致许多与某局没有关系的人住了进来。

    如今院子里的人大多数是二手房,甚至三手四手房,卖房子人总会说这是二手房,究竟是多少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捡破烂的夫妇住在一楼,这里的房子都是卡在六层不装电梯的楼梯房,人们默认每栋前面的空地属于第一层,或者说更多的属于他们,他们可以晒被子或者搬凳子坐在那里聊天。

    因为第一层普遍非常潮湿,晒不到太阳。

    但是这种善意也是有代价的,就比如他们必须负责前面的卫生或者说更多地负责,至少在城市搞文明城市开始有志愿者来扫地之前,也只有他们会打扫院子的公众区域。

    第一层的人也只有空地的白天的使用权,晚上时这些空地属于有车的的人,而且不可以摆放垃圾。

    这可难倒了那对老夫妇。好在后面他们买到了一个没有人要的停车间,把垃圾全部丢进里面。这里的停车间最多只能挤进一辆中型电动车和一辆山地自行车。我小的时候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鸡肋的车间。但是想想上世纪自行车都是一家的奢侈品,就有自己拥有车库的自豪感。

    这对老人和我奶奶关系不错,所以我不靠谱的奶奶一度把我们家的钥匙交给他们保管,防止我粗心大意进不了家门,直到被我爸臭骂一顿,她才不情不愿地把钥匙拿了回来。

    为此我家人还为换不换锁讨论良久,最后还是因为费用的原因放弃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里面的东西越来越不值钱了,小偷走进来可能都要好好思考一下:什么东西比较不便宜?

    我的奶奶有多不靠谱呢?她不相信任何亲密的人说的话,反而相信路上随便一个人说的话。

    比如说,我们对她说放电视的时候不要那么大声,不然对听力不好,她反驳说声音不大她听不清楚,后面她迷上了电视广告,我清楚地听见她看电视广告时屏幕里的人对她说:“看电视时尽量小一点声音,这样对您的听力有非常大的保护作用。”结果她竟然真的调小了声音,虽然不久之后发现听不见又调回来了。

    我和爸爸每天和她说话简直就是斗智斗勇,正说反说,好说歹说,劝了快一年的话别人轻松一句话就能说服她。

    她总觉得我们在骗她。她老了,听不见我们说话,我们正常语速正常音量的话在她耳中就是窃窃私语,所以她总疑心我们在她背后说她的坏话,因此总是用疑心的眼神看着我们。

    就算我们告诉她我们说了什么也没有用,她会觉得我们没有说全或者有意用别的话欺瞒她。她就在这样的疑心中度过了她的晚年,无聊不能玩手机的时候宁愿坐在那对收破烂的老人家门口聊天。

    院子里的其他老人很多都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不与他们来往,所以奶奶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高尚,不仅没有瞧不起别人,还经常救济他们。

    奶奶很小气,用来救济的东西是我们家快要放烂的肉还有菜市场的大减价的没有人要的菜。

    她说他们太可怜的,她给这些东西给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很高兴呢。

    很高兴?爸爸冷哼一声,被奶奶气笑了,你要给东西给别人吃就给好的,谁稀罕你给的没人吃的东西!

    奶奶不管,还是照样给,直到被老夫妇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