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改变,陇西李氏在改变,这些小小的变化,就在关中三辅之中,宛如大河里面的浪花,似乎毫不起眼,但是也正是这些浪花,才组成了滚滚的大河,奔腾不息,勇往直前。
时代在变化,生产力在变化,生产关系自然要跟着变化。这是马大胡子发现的道理,其根源就在于人的思维,是变化不定的。
同样发生了变化的,还有牛大郎。
牛大郎之前说是要参军,可是其年龄小了些,再加上其家中遭受变故,不能安定,所以就没有当年入选军中,而是往后拖延了。
老百姓的想法,和当官的,本身就难以一致。
想要让所有的人思维思想都能高度统一,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这一点,连神都做不到。
犹太拿着钱,嘿嘿的笑。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后世的时候,斐潜第一次见到这个对联的时候,便是便将其端端正正的写在了自家的书扉页上,然后在一些什么议论文里面也是多次的引用,用来证明自己的论点论据什么的。
可是随着年月的增加,也渐渐的看出了这一副对联的弊端。
阶级的局限性。
『秦关终属楚』,且不论为什么后来这个『楚』会变成了『汉』,单说这个『楚』是一般普通百姓的那个『楚』么?同样的,吞吴的『越』,能是一般的山越么?
项羽,原本就是贵族。
勾践,原本就是王族。
丑小鸭原本就是天鹅,灰姑凉原本就是公主。
而那些从丑小鸭期望变成真天鹅的鸭子,飞到一半就栽下去了。
更何况,世事之复杂远不能用几个偶然的例子,就能说涵盖了一切的。
尤其是当下的这些士族子弟。
也宛如之前的诸子百家。
因为他们因为聪明,或者是拥有财富,或是拥有名望,或是摄取了地位,故而其个人的诉求不可能整齐划一,诸子先天的多样性,也就自然而然的造就各国的分裂。
而现在,斐潜要让这些诸子统一起来,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一个共通的认知,无疑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但是总归是要有人去做,而且早做比晚做,明显会更好。
一个王朝的固化和衰退,最先出现的必然是阶级的固化和上升渠道的衰退。
汉代士族,经书世家对于教育资源的垄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大汉之初,相对偏下出身的皇帝,身边也都是相对阶层较低的臣子,卖酒的,杀猪的,无不如此,以至于一直到了刘备这一代,或许也还有效彷刘邦凑齐七龙珠的想法,只不过始终没能凑够……
因此,在大汉朝建立之后,大汉的朝堂上是有大量的中下层的,摆脱了旧贵族的束缚,同时还有大量的军勋人员,这些人员也在随后的内乱当中,坚定的站在了汉王朝一侧,彻底的将企图摘桃子的旧贵族扫到了历史废物堆里面。
从大汉开始,周至春秋战国时期的旧贵族体系基本上就消亡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世家。
在大汉三四百年时间之中积累而起的世家豪族。
这些世家贵族,多数并非是春秋时期的名门之后,他们打破了旧贵族留下的的禁锢,转头却将禁锢戴在了旁人身上,他们砸碎了原本的阶级封锁,打开了一条新的晋升渠道,转头却开始在自己的渠道上盖上了天花板。
社会有阶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晋升的渠道。
没有晋升的渠道,便导致只能看到项羽有机会,勾践能努力,假小鸭可以飞得起来,落难的公主穿上了水晶鞋。而其他人,就只能想象,做一做美梦,然后醒来之后就要面对苦逼的生活,积攒着怨气值,直至轰然炸裂而开。
就像是周树人的那些被封禁起来了的话。
幸运的是,在当下大汉之中,原本厚实的棺材板,被斐潜捅了好几个窟窿,虽然说还不至于完全被掀开,但是新鲜的气息传递了进来,吹拂到了牛大郎的身上。
牛大郎依旧是早早的起了床,嗯,或者叫做草垫子?
像是这种草垫子,向来就是各种虫子的幸福家园。隔三差五的,牛大郎就必须找一些艾草什么的,来熏一下这些草垫子,否则时间只要一长,里面各种虫子都有,包括且不限于螨虫虱子跳蚤臭虫。
即便如此,也是几乎天天被咬。
牛大郎挠了挠背,有些地方挠不到,就在门柱上蹭了几下,也就是了。
反正都习惯了。
今日没有预备役的训练,所以他准备去田里面劳作一下,顺便整理一下田亩边上的水渠,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再整理一下房子上的瓦和棚盖……
他到了小院里面,砸开了有些薄冰的水缸,从里面勺了一点,漱了漱口,然后用一块几乎快烂成渔网的麻布沾了一些水,擦了擦脸手,便算是洗漱完毕了。
而他妹妹,根本连洗漱都省了。
一方面是冷,另外一方面是要忙着一大早就起来煮饭。
牛四夏的死亡所带来的创伤,依旧留在这个家中,但已经不再像是原先的那么鲜血淋漓了。随着牛大郎得到了巡检的关注,即便是偶尔走动一下,给牛大郎一些鼓励,带上两三块的馍馍,也足够让周边邻居,还有村寨里面的亭长乡老什么的多少一碗水端平了些。
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照顾,只要不特意的去摧残,如同牛大郎一般的蒲草,就能在石缝之中长出来,然后将身上压着的石块顶开。
今年牛大郎参加了预选。
兵卒的预选。
如今穷人家的孩子,也有两条路可以走。
向上走。
一条文,一条武,当然,现在这个阶段,走武的道路相对多一些。因为很直接,并且回报很快,虽然风险更高,要面对死亡。但是穷人家的孩子,不怕死,就怕穷。
文的道路隐隐约约,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没有。长安三辅左近会好一些,其他地方就差一点。毕竟隋唐的科举制度也是经过了不断的拉扯摩擦之后才穿上的丁字裤,当下就想要夹到好处,还是需要调整和磨合的。
牛大郎咬着粗馍。
粗馍里面夹杂了糠麸,很是划拉喉咙。但是牛大郎吃得很香,牛小妹也同样吃得很香,还吧唧嘴。
他们的生活,似乎从深渊低谷里面爬了上了,至少好转了一些。
等到小妹也吃好,牛大郎带好锄头和铲子,与小妹一起出了门,然后顺手带上了两只羊。
小羊羔最开始的时候是巡检送来的,算是先借给牛大郎的。几个月后羊羔长大了,配了种,怀孕了,便是送到骠骑大将军的畜牧站去,生了两只小羊,一只带回来养,一只则是留在了畜牧站,算是还了一小部分的帐。
虽然说当下草叶都枯萎了,白天气温还好,半夜才冷,而且寻找食物是动物的本能,多少让羊在外面吃一些,等到真的大雪来了之后,就要吃存货了。
牛大郎看了一眼牛小妹。
牛小妹因为跟着小羊沾光,多少吃了一些羊奶,脸上多少有些一些气血的颜色,头发也不像是之前那么的枯黄稀疏,再加上一身还算是样子的靛青色的外衣,也显得活泛了一些。她拿着一根棍子,赶着大羊。小羊不用特别在意,它会自己跟着大羊走。
小妹也快长大了,得准备一些嫁妆了。牛大郎琢磨着,若是自己去当兵,有了安家费,就可以再买两三只羊,然后让小妹养着。耕田什么的,就像是其他的一些军户一样,托给村寨里面公租出去,按收成收点租子,不指望能发财,但是多少能对付些吃食。
军户的田亩,村寨里面是不敢乱动什么歪心思的,毕竟在同一个骠骑麾下,袍泽之情还是多少有些,即便是牛大郎在外,其余退役的一些巡检啊什么的,也都会多少留意,若是被发现了贪腐军户的行径,判罚比一般的贪腐都要重!
毕竟军法森严,动不动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贪腐军户,就基本上等同于涉及了军律,罪加一等是少不了,基本上一被发现就是死罪。所以脑袋值钱还是那些租子值钱,多少也会让人掂量一下。
等自己回来……嗯,或许未必能回来,但是不管怎样,都能有一笔钱,就可以给小妹当嫁妆了。有足够的嫁妆,就可以找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好人家,自己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能放心了。
牛大郎暗自琢磨着,一路上也和认识的村寨邻居打着招呼。这些同村寨的人,有一些是当年帮过牛大郎的,也有一些是袖手旁观的。村民么,都这样,不算是多好,也不算是多坏,一般落难的时候,这些人有余力也会顺手帮一把,能帮的是个人情,不能帮的也不能怨恨。
毕竟不能指望旁人可以帮一世,还是要自己去拼的。
他们到了田间后,牛大郎先去了田里,而牛小妹则是把羊带去了一旁的荒地,接着到附近转了一圈,先把能看到的粪便都捡到了背篓中,又去拾了一捆柴火,用带子捆好,弓着腰背到了路边放着,然后就过来,帮着牛大郎翻田。
牛大郎一边一下下的挥舞着锄头。
他们家的牛,在牛四夏死后,就被拉去抵债了。
不过没关系,牛大郎就把自己当成了牛。
『哥!这些地都要翻么?』牛小妹问道,然后也拿着铲子,跟在了牛大郎身后帮忙。
『不,先翻,这一块……』牛大郎挥舞着锄头,借着吐气的时候喷着话,『那边,租出去,不用管,这块,留着,要翻,种杂粮……』
牛大郎一边锄地,一边断断续续的和牛小妹说着。在牛大郎的安排里面,要先给这一块地种下冬小麦,如果时间来得及,再套种上萝服……
只不过萝服是要开春了之后才能种的,所以牛大郎也不清楚自己来不来得及帮忙种上,只能是一股脑的讲给牛小妹听。
因为新兵集训的地点现在都改在了讲武堂新营,所以像是牛大郎这样相对来说比较近一些的就会晚一些到兵营,而远一些的比如右扶风,陇西陇右,河东北部等等区域的从军子弟,入冬就出发了。
牛大郎继续翻地,然后一锄头一锄头的念叨着,『萝服,四五月,可以收,别都卖了,腌上留着吃……』
因为西域湖盐的大量抵达关中,盐价被压低了很多,老百姓也舍得用一些盐来腌制自家的菜了,盐腌萝服就是最常见的菜肴,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去。
『呼……』牛大郎稍微停下了一些,喘了口气,然后抬手用胳膊抹去额头上流下来的汗,『到时候,萝服多了要卖,就卖军营去,集市能多点,但要花车费,也更费时间,不值当……呼……等收完萝服,再补一茬藿,然后在院子内再种点葵菜什么的,大体上也就够娘和你吃的了……一年到头都能吃饱饭……』
牛小妹虽然眼中还有不舍,但是站在牛大郎身边,表情坚强点着头,『我记下了!娘说,她听说丝绸现在好卖得很,所以她想说在家里养些蚕,到时候先卖蚕茧,再慢慢学,以后能抽丝,就能卖个好价钱了……还有,蚕蛹也能吃……』
牛四夏死后,巨大的悲痛和对于未来的恐惧,使得牛四夏的妻子大病一场,几乎去了半条命,若不是牛大郎咬着牙顶上了家庭的重担,恐怕牛家早就垮了。
后来随着牛大郎一点点的将牛家恢复了元气,他娘也渐渐的好了一些,虽然说当下依旧无法抗起重劳力,但是在看见了希望之后,总是能挣扎着活下去。
『养蚕啊……』牛大郎迟疑了一下,『你又要放羊,又要照顾田亩,如果还要去采桑叶……忙得过来么?』
养蚕虽然不是什么重劳力,但是蚕长大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吃桑叶,尤其是在最后快吐丝之前,那简直就是无情的吃货,几只十几只好说,但是想要卖点蚕茧钱,那个不是上千只的养啊……
『我和娘今年先试试,先养一点看看。』牛小妹也有着牛家人的倔强,『放心吧,一开始的时候我会小心的,不会有错!』
『你这丫头……』牛大郎伸出手,习惯性的想要再揉揉牛小妹的脑袋,忽然看见自己手上有些泥,便是迟疑了一下,没伸过去,没想到牛小妹倒是凑了上来,就像是依旧是小时候那样,用头顶着牛大郎的手,蹭着,像是一条小狗。
『我周边看了,那边有片桑树林,到时候羊也可以放到那边吃草,然后我顺便采桑叶,不耽搁!』牛小妹咧嘴笑着,『哥你觉得咋样?我聪明罢?』
『真不错。』牛大郎对着妹妹笑笑,摸摸她脑袋道,『以后地里的活都要靠你了……到时候要是收麦子忙不过来,也别蛮干,该花点钱雇些短工就雇!别计较那几个钱,累坏了身体不值当!我有军饷呢!听说要是在军营里面训练得好,还额外有赏钱!』
说到军伍的待遇,牛大郎充满了憧憬,也似乎浑身上下都有了干劲。
因为斐潜给与军人的福利待遇远远超出了大汉原本兵卒标准,使得关中的募兵制度几乎都是年年爆满,争着抢着要当兵。甚至因为当兵,家里便是成为了军户,可以开始享受一些减免的待遇。
军户,在大宋朝,是贼才配军,在大明朝,是贱户,是下民,不得科举,和平时期瞧不起军人,认为军人军户低人一等,达官贵族乡绅富豪才值得尊重,结果碰上国难之时,还能指望在这样环境之下的军人军户能站出来为国赴难?
当然,军队里面也不是都是圣人的集合,也不全都是好人,也有利用军人身份偷鸡摸狗为非作歹的,但是幸运的是,不管是斐潜还是各地的大将,都对于这种罪行深恶痛绝。若是在营地里面一般的打架斗殴,有时候还为了培养血勇之气,板子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一旦是发现有人真的在利用军人身份在外欺压百姓,那几乎都是从严从重,以军法处置!
再加上当下关中三辅等地的游侠浪荡子几乎都绝迹了,征募而来的都是良家子第,所以在遵守军律方面,相对来说比起之前来还更强更好一些。
『到时候……』牛大郎重新拿起了锄头,吭哧吭哧的锄地,『到时候……你们别去送我……我最见不得人哭……』
之前村寨里面去当兵的,真是一堆人哭,生离死别么,在所难免。
牛大郎不喜欢这样。
因为他之前哭过,他甚至下跪给旁人哭过,磕头求过,但是没用。
一点用都没有。
旁人只是哈哈笑。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哭了,也不喜欢家里的人哭。
哭,哭不来,求,求不到!
想要的一切,都只能是自己去拼!
『嗯,娘喜欢哭,她不去,』牛小妹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我不喜欢哭,我去送你!』
『呲,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哭得,像个,泥猴子……』牛大郎毫不客气的揭短。
『啊呀,哥!我现在不爱哭了!』牛小妹大声分辩道。
『行,行,你不爱哭了……』牛大郎继续锄地,『对了,妹子……』
『嗯?』
『将来,你想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要嫁当兵的!』牛小妹也不含湖,爽脆的应答道,『像是哥一样的!』
『那成,我,到时候,嘿,』牛大郎一锄头一锄头的用力翻地,笑了几声,『在军营里,给你好好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