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和枣祗站在渭河边上,看着两岸的几乎是连接到了一起的屯田。
大多数人都是有惰性的,尤其是这些大多数人集结而成的一个社会群体的时候,总是觉得别人应该回去做,所以自己就可以不用去做。
聪明的人会懂得如何克服这种惰性,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利用别人的惰性。
耕田之中的劳作无疑是辛劳的,一年四季几乎都不能休息,但是为了自家的未来,这些屯田的流民似乎已经将惰性伴随着汗水一同深埋在了土里。
尤其是这些屯田的流民,看见枣祗等人也和他们一样在田间地头奔劳,为了改进农业技术不辞辛苦的时候,就更没有什么怨言了。
以身作则,便可垂范。
君王五贤,便有五臣。
枣祗作为整个骠骑政治集团的农业大主管,说不辛苦那是假的,即便是农闲的时候,枣祗也需要时不时的去看一下田间地头翻耕的情况,肥料的堆积数量等等,经常是一年下来,身上总是有一股泥腥味。
枣祗伸手捏起了一块土,然后给诸葛亮看,『渭河之地,与旁处不同……农耕器械,亦需因时因地而变……』
诸葛亮立刻抓住了重点,『子敬兄之意,莫非是此地土质,与旁处有异?』
『然也。』枣祗将手中的土块递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稍微用了些气力,便成了粉末,细细的随风落下。
『可有何异?』枣祗饶有兴致的问道,脸上带着些笑意。两个人都是从鹿山之下走出来的,就有些像是前辈带着后辈,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诸葛亮没有在意细细的黄土沾染了他身上的衣袍,而是皱着眉头,又重新拿了一块土块,再次捏碎,『此土,竟是如此干燥?』
枣祗点了点头,『故而此地,首要之事,便是「护泽」……』
枣祗抬起头,环顾四周,说道,『华夏大地,此为中土,土之盛矣。然土盛则克水,水弱则火贼之,便又是益增于土……』
简单来说就是要保持水土,但是要向汉代人解释一个水土保持的问题十分的困难,因此斐潜就干脆借五行来说明,便使得枣祗等人一下子就理解了。
『故当以木克土,抑制土盛,使得五行平衡,天道轮转?』诸葛亮说道,『如此说来,骠骑禁令砍伐山林,改用黑土取暖,便是如此了?』
枣祗点了点头。
汉代人是磅礴大气的,所以有些时候便多少有些粗糙。就像是汉代的农业的发展,在很多时候是因为人口的增长,所以不得不考虑技术的更新,并不是有意识的在发展,而是无序的前行。
在汉代之前,很多农业上的技术其实早已经存在,只是在进入了汉代之后,因为人口的增长使得对于汉代封建朝堂有了一些压力,因此汉代的朝堂官吏才开始考虑采用更高产量的农业技术,从而使得一些农业技术在汉代得到了推广。
从这个角度来说,汉代朝堂推广农业技术,或是有意识的提升农业产量,并非是汉代朝堂主动行为,而是被迫无奈不得不进行的改变,因此在农业发展方面,就有一些能用就好,够用便成的敷衍之感。
同时,虽然说三四百年的大汉期间,始终在强调着农业的生产,也有地方形成了大规模的集市贸易,但是依旧满足于自给自足的程度,为数不多的额外产出,也常常是到了地方乡绅豪族大户手中,成为孤立的,地方性的丰盈或是贫瘠,没有统一的全国调度机制。
『冀豫之地,河川充沛,故而田质亦有别……』枣祗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然后到了一处棚屋之中,让人拿出了一套犁地的工具,『之前某亦求深犁,后来得骠骑提点,方知关中之别也,故需浅犁深耕……』
黄土高原上的特殊地理环境,是要求尽可能的保存水分,而黄土毛细结构又很容易使得水分征伐,减少水分蒸发的办法就是松土,在土壤的表面形成一个保护层类型的土层,从而切断其汲取更深土层的通道。
因此在耕作收割完毕之后,便是要用轻犁而不是重犁,甚至在平整土地的时候,也用更为轻柔的柳条或是荆条做成的耢,而不是用铁耙,避免破坏表面的保护层。
『地不同,故犁各异也……』枣祗说道,『时不同,故律当异也……光武之前,民有百亩,然今之数,又是几何?冀州豫州,甚有一户之地不足十者,兢兢耕作,亦难逃饥饿,苦苦辛劳,亦不得温饱……地之故乎,人之故乎?』
在土地地质方面,冀州豫州无疑相比较关中更具备优势。
曹操等人,包括已经是领了饭盒的袁绍袁术,将自家的基地定在了冀州和豫州,是因为东汉主要的经济基地,因为汉代整个气候都比较温暖潮湿,在光武之后变成了大河中下游区域,也就是后世的河南河北一带,这一带便是成为了种植业的绝佳地区。
大汉起初是以粟和稷为主,所以社稷之称也是这么来的,后来便引进了小麦大麦,至于后世的水稻,还不是现在的大汉主要的农作物,蔬菜和水果什么的一般都是不算在正经田亩里面,农业和畜牧业分得很开……
关中的种植业在东汉时期就逐渐的没落了,其中的原因有很多,但是有一点是关中的地理环境已经和汉初之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为主要的就是水土流失。
在前秦之时,关中黄土高原上是植被密布,甚至是桑林如绸般密集,上林苑也真的很有『林』,但是随着毫无节制的修建宫殿,烧了修,修了烧,普通人家的年复一年的砍伐树木烧火烹饪取暖,导致黄土高原上的树木被大量砍伐,然后脆弱的生态环境在人类大量破坏之下根本无法自我修复,以至于黄土高原就像是四十岁往上的男人,一旦出现了斑秃,距离全掉光也就不远了。
所以,在相同的,比较简陋的农业生产技术下,黄河中下游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保存水分的地区,就自然而然的胜过了要重点保护土壤水分的关中区域,以至于东汉的政治经济中心就东移了。
只不过冀州豫州人口也多,再加上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了小户居民为了谋求温饱累死累活,根本没有心思去搞农业技术改革,而拥有大量土地的士族豪强,为了获取更多的土地,也不会让普通百姓掌握新技术去获取更高的产出,毕竟只有普通自耕农活不下去了,他们才有机会摄取更多的土地。
作为朝堂,因为都是一些既得利益者占着坑位,即便是有些人研究农业技术,大多数也都是兴趣使然,然后欣欣然在一片赞扬声中将技术呈现在朝堂之上,然后束之高阁,也不在意这些技术有没有具体用到实处。
因此很多大汉士族子弟会浅薄的认为,农业收成不足,便是耕作的农夫不够,所以要让更多的农夫捆绑在土地上,同时也因为大汉原先制定的赋税政策,是以人口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所以大汉朝堂乃至于之后的封建王朝,就陷入了一个怪圈,越是重视土地,越是将人口捆绑在土地上,行动便越发的沉重,即便再想到要转个弯,翻一个身,都已经是艰难无比,只能是在原有的道路上千方百计的减缓其滑向深渊的速度。
因此冀州豫州的土地优势,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了阻碍其发展的劣势。许多大地主因为收成还算是不错,自然就不会想着要改进农业技术,就像是大多数垄断阶级一样,大地主垄断了土地,也会只想着继续侵占更多的土地,当人口增大的时候也只想着隐匿人口少缴税,更多的会把心思花在怎么样挖朝廷墙角上,而像是斐潜这样手中握着大量的土地却注重农耕技术开发的,宛如凤毛麟角一般。
诸葛亮看着木屋之中取出来的各种工具,不由得有些惊讶,『这……皆为子敬兄所制?』
枣祗摇了摇头,说道:『非也。某耕于田中,常有惑之,便询骠骑,骠骑旋即可解,令工匠而改之……孔明且看,此乃耧也,取漏之意,至种于此中,宛如啄饮,取啄之长,便是深种,若是短,便为浅之,相差不过毫厘,甚至便利……嗯,此物乃耦也……』
枣祗一项项的说着,就像是给小伙伴介绍着自己的玩具,什么功用都是了如指掌。
诸葛亮听着,却渐渐的皱起了眉来,『此等之物皆妙也,唯有一事不足……』
枣祗说道:『可是价高?寻常之户不可得之?』
『正是。』诸葛亮点了点头。
枣祗也点了点头,然后让人将这些工具重新收拾回房屋内放好,说道,『此乃屯田之弊也……流民至于此,得田之初,多是勤奋,不计辛劳,但求得食饮即可……』
『孔明所虑甚是。此物价高,一般农户难以供养……』枣祗一边向前,一边说道,『牛犁之物,可共用之,轮换耕作,初无怨言,而今……嗯……』
诸葛亮微微皱眉,『可是人心不足?』
『人心啊……』枣祗叹息道,『农学士亦是如此,难以公允……此乃题外话了……后骠骑设器具坊,可租可借可代,怨暂缓之……』
只有士族世家子弟才会勾心斗角么?
并不是,即便是普通的农户,在解除了饥饿的威胁之后,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产生各种各样的纠纷。
『而且如此,亦有新弊……』枣祗看了诸葛亮一眼,说道,『此事以后再论罢……来,到了……』
转过小树林,前方便是一溜石墙,高高的隔绝了视线,而打开了石墙上的门之后,诸葛亮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石墙之内,其实是一个硕大无比的仓廪,以石头木板相互间隔,铺设了石灰等干燥之物,而在其中最吸引诸葛亮目光的,便是那些分门别类存放着的相当数量的各种粮食。
『此内有粟、麦、穬、稂、粱、稷、黄、黍、穄、麻、黑……』枣祗缓缓转着圈子,一路指点过去,然后说道,『此等之仓,三辅之地有九,河东有六,陇西有四……皆秘而不宣,便是为了此时……』
农业技术的提升,带来的便是亩产的增加,而这些增加的亩产,有一部分被斐潜枣祗等人有意识的隐瞒了下来,毕竟这些屯田的农夫有的连自己手指脚趾一共多少个都未必能数得清楚,他们只是知道亩产多了,但是具体多了多少,却没有概念。
因此在这几年斐潜大力开展屯田的过程当中,这些因为农业技术提升而多出来的粮食产量,便是在士族子弟的视线之外积累出来。这些隐蔽的仓廪建设,都在屯田点的中心位置,一般人根本进不来,目的么,一方面是为了抵御小冰河的来袭,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应对当下的情况……
施肥和不施肥的农作物,有没有挑选良种等等行为,反映到最后的亩产,基本上是两回事,而有了更先进的器械,再加上更为合理的垄耕种植等等,如今骠骑的屯田亩产几乎都可以达到相当大的特殊高产数。虽然没有像是某些类似神迹祥瑞,或是鼓吹虚增的所谓亩产百石,但是亩产十石这条线,大多数都可以达成,也就是汉代一般亩产的三倍多。
当然这亩产数值也不是一蹴而就,一下子就增加这么多的,而是在后续几年内慢慢提升起来的,所以也就让周边的士族子弟有了一些曲解和固化的认知,认为骠骑屯田也不过是如此,只不过比一般的田亩多一点罢了。
虽然有人知道骠骑有一些粮草积蓄,但是不清楚具体有多少,而且这些人按照往常的习惯来推算,也认为在骠骑几次军事行动之后,基本上消耗光了,再加上骠骑在长安城中的那一些公开的仓廪,确实存储不多,就更加让这些人以为他们掌握了事实的真相。
『此外,另有庄禾秸秆,以供战马可用……』枣祗笑着,看着这些囤积的粮食,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光华,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又像是看着心爱的情人?
谁都清楚骠骑麾下战马极多,都以为这些战马消耗惊人,但是这又是一个思维上的误区。战马确实是消耗比人要更多一些,都是肚皮些极大的家伙,如果是在特别备战之时,亦或是养膘的时候,放开让这些大家伙死劲吃,一天吃二三十斤的干草饲料都算是少的……
但是平常么,若是在北地阴山陇右草场一带,也就是晚上多喂一顿而已,日间放出去让这些大家伙自己吃,所以消耗么,其实也不像是这些人想象的那么多。
想一想大自然当中的那些野马群落,也没有谁特意给他们加餐,也没见一匹匹都是饿的不行,病恹恹的模样啊?
之所以士族子弟会认为斐潜养马费用会很高,是因为他们自己养马的费用确实高,而他们养马费用高的原因,最关键的是长时间的让战马处在不能自然获取食物的环境当中,因此他们不得不需要大量的饲料来进行喂养。
斐潜的战马一般都在北地和陇右集中饲养,这些区域原本从秦代开始就是养马地,多的时候甚至养过十万以上的战马,要不然当年汉武帝征讨匈奴的时候那些战马从哪里来?
汉武帝元狩四年,汉朝出动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远征军,由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越过大漠出击匈奴腹地。此战就是著名的『汉匈漠北之战』。
而在这一场战役之中,汉武帝一共动用了多少战马?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乃粟马发十万骑,私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
也就是说专门正面作战,用粟来喂养的战马有十万,另外不用特别给与粮草饲料喂养的『私从马』十四万,合计出动了二十四万匹战马!
而且汉武帝也要留下一些种马和日常使用的马匹,那么大概就可以算出,当时整个的大汉所饲养的战马应该是在三十万左右……
当然具体多少,在汉武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国家统计机构,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值,但是如果说司马那家伙不是随意乱写的话,那么当时漠北一战的规模则是相当惊人的。
同时也从侧面反应出当时匈奴的战马数目也不少,要不然汉武帝也不必动用那么大的战马数量,而且因为匈奴部落分散,更是无法统计战马的数目,但是相信肯定是比大汉要多一些,也就是说在匈奴这一方,饲养的战马数目也会超过三十万……
双方这战马数目加起来,啧啧……
所以当时双方都可以饲养那么多的战马,而现在即便是打折完再打骨折,斐潜在关中三辅,以庄禾秸秆干草等等饲料喂养一定数量的战马作为常备力量,能有什么问题?而且因为这些庄禾秸秆干草来源都几乎是自家屯田所出,所以要说没花钱财么,倒也不是,但是要说花销很多么,自然也是没有。
只不过关中三辅一些贪婪的鼠目寸光的家伙,看不到也不懂得这些,这些人一方面认为骠骑粮草储备消耗光了,另外一方面认为骠骑要养这么多的骑兵,接下来饲料等等的压力一定很大,自以为是捏住了骠骑将军的要害,便是洋洋得意的开始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