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逊第一次担任江东使者。
民政军方的意见统一之后,很多事情就简单了。
少年人总是喜欢高估自己,并且乐观的面对这个世界,这不是什么坏事,并且这也是少年人难得的品质和仅存的天真了。随后少年人就会在冰冷的社会面前被一次又一次的扇嘴巴子,直至开始丢下了手中的乐观和天真,开始蜷缩起拳头,举高起来遮挡自己的脸皮。
大部分少年人要离开了家庭之后,才能品尝到社会的『爱抚』,而陆逊不需要。
因为陆逊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即便是在家庭之中也能直接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雨。
父母双亡的孩子一般都很惨。
一般来说这样的孩子都没有什么好未来,但是少数顶住了压力成长起来的,却会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加的了不起。
比如诸葛,也如陆逊。
寄人篱下的日子,会成为这些人的动力。
仰人鼻息的难处,会成为这些人成熟的土壤。
至少陆逊当下,他就明白他的身份是成为这一次充当江东使者的重要原因……
而他,必须利用好这样的身份。
年轻人。
陆逊不莽撞,但是可以装成莽撞。毕竟年轻人么,莽撞一些,可以理解。
曹操和孙权,现在大体上成为了共同抵抗长安斐潜的盟友,相互之间正处于蜜月期间,不仅是加大了通商的力度,也提供了更多维持双方交流沟通的便利。
陆逊前来许县,便是一路放行,不会像是之前那样处处设卡,关关检查。
因此陆逊直接就表现得很急切的样子,似乎江东联军已经吃了败仗,急需曹军援手。
当然如果曹军方面试图打听的话,陆逊又会断然否认。
陆逊知道,一般的普通人因为信息的缺失,所以多半都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因为他们只能接受到这些信息,而相对来说位置比较高,信息比较多的人就不喜欢听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这些人更多的喜欢相信自己看到的和自己听到的……
陆逊就是给这些人一个自己『看』和『听』的机会。
于是在陆逊抵达了许县不久,隐隐约约的就有传闻说江东虽说在夷道获胜,但是又在前进的过程当中失利了。
尤其是在陆逊急切的想要拜见丞相曹操的表现下,这种传言似乎多出了几分的可信程度。
后世的人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知晓陆逊是个什么玩意,但是当下在许县之内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到陆逊将来会成为江东的都督?
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一个被排挤到了边缘的少年,一个第一次担任出使的责任又毫无经验的使者,一个性格略有些毛躁却有良好教养的士族子弟,这些就是陆逊给自己披上的外衣,然后他隐蔽的躲在这些外衣之下,冷冷的观察着许县上下。
曹军兵卒可谓甲胃鲜亮,举止之间也是规范严禁,平时在值守的时候很严肃,不像是江东兵卒动不动就喜欢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当然装备也会比江东兵好,铁甲什么的直接配备到了伍长,而在江东即便是什长都未必能有一件铁甲。
当然,这其中也有气候和环境的因素,毕竟江东炎热,又多水军,真要是完全配备铁甲,不小心落水会不会成为秤砣就不说了,单是这平常时日里面的铁甲保养,恐怕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并且还会有比北方要高得多的损耗……
陆逊只是羡慕许县之中展现出来的曹军兵卒的士气和训练度,而且他也同样意识到另外两个问题,这里是许县,或许其他地方的曹军兵卒并不能像是在这里的那么精良。另外一个问题则让陆逊更为忧心起来,因为即便是这么精良的曹军,依旧被骠骑大将军所压制……
至于许县的官吏么,顶层的很精明,但是中下层么……
趾高气昂的来,旁边必然还要带一个下人或是随从做介绍,『这一位,是某某某……』
官职任职爵位家族,恨不得能加在头上的都加上。
每到这个时候,陆逊都会表现得很是惊诧一样,然后恭敬行礼,『竟然是某某某!行贿行贿!』
嗯,没错,顺便塞上一点江东土特产,然后这些官吏就会立刻变得亲切了一些,表示什么陆逊刚刚到许县,风土尚不习惯,可以多休息休息云云,等丞相有空自然会召见陆逊。
陆逊便是依旧傻傻的模样,应答下来。
他知道曹操在拖延。
拖延的原因并不复杂,就是曹操并没有下定决心。
和江东固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地理优越感不同,位于中原地带四战之地的曹操,尤其是在后腰子被捅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不谨慎不行。
这就很有意思了……
因为陆逊发现,在曹操这一方,上中下三层是完全脱节的。
上层的人很谨慎,很聪明,像是虎豹,平常并不会公然出现,也不会轻易的浪费自己的体力,总是趴在草丛之中,潜藏杀机。
中间层的则是像狗,听话的还有不听话的狗,若是有狗食便是不吃干净永远不会罢休,非常在意的只有他们自己的狗盆子,时时刻刻的护着,朝着每一个靠近的家伙龇牙咧嘴。
下层的百姓么,连狗都不如。
当然,江东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许县这民生政事上面的情况,和曹操在军事兵卒上面的展现有些合不起来……
两只木屐,其中一个是旧的,磨损很厉害了,而另外一只则是新的。虽然穿依旧能穿,走依旧能走,就是有些怪异,搭配不起来,高低参差。
而江东,两只木屐都是烂的,就只有水军表面光鲜一些,就像是在旧木屐上面刷了一层新漆。
在陆逊抵达了许县的第五天,曹操终于是下达了接见陆逊的指令。
丞相府,恢弘大气,旌旗鲜亮。
不管是堂内还是阶下的甲士,都是威武雄壮,甲胃闪亮。
陆逊目不旁视,沉稳的上前拜见了曹操,礼节一板一眼,规范标准且无可挑剔。
然后双方进入无聊却又必须的相互问好的环节,就像是后世新年的问候。先是从电话改成了短信,后来从短信改成了微信,再后来说不得只剩下了钉钉打卡……
现在陆逊是第一次见曹操,忍不住会略微瞄两眼曹操,然后飞快的垂下眼睑,装作乖宝宝的样子。
而曹操同样也会打量着陆逊,然后估摸着陆逊的份量。
曹操眯着他那双着名的小眼,似笑非笑,在礼节性的寒暄之后,便是胡须微微动了动。在一旁负责对口外事方面的刘晔便是笑着朗声而道:『陆使君此番前来,莫非江东有何喜讯相报?』
喜讯?
夷道之处江东收获的胜仗,确实可以说是一个喜讯,但也就仅此而已。
陆逊眨了眨眼,心中了然。虽然他在江东,但是多多少少也是听闻了之前曹操和斐潜相争的一些事情。虽然说曹操这一方对外宣称在荆州获得大胜,并且还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嗯,所谓大胜的庆典也不仅仅只有荆州一次,但是实际情况么,却和官方宣称的并不是完全一样。简单来说,夷道之战可谓是这么长时间来,骠骑在正面战场上的唯一一次大败。
作为许县之中,和斐潜多次对抗的曹操一方来说,他们没能击败斐潜,却让江东取了头筹,即便是可以自我安慰说是水军,不是骑军,但是谁都清楚,在铁和血面前,这样的自我安慰就像是手动档一样,空虚且寂寞……
陆逊微微笑着,略带了一些少年人常见的矜持和腼腆,『确实有喜讯,愿与丞相诸君同贺。』
刘晔略微愣了一下,然后目光往边上飘了一眼,嘴上倒也没停下来,『这……莫非贵军又获大捷了?』
『正是。』陆逊装作没有看见刘晔的眼神飘动,然后转向了曹操,正色而道,『启禀丞相,我家主公西进得胜,再下一城。今大军已陆续进发,不日可定鱼复。』
曹操微微眯缝着眼,不置可否。
刘晔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本身不是注重于军事,平日里面虽然说多少也有有些关心,但是不至于说特别在意,因此陆逊如此一说,刘晔顿时不知真假,也不好继续回应。若是说知道了,那么就等同于承认了江东又获得了胜利,自家曹老板的颜面更不好看,若是说不知道,且不说有些消息滞后的嫌疑,还可能露出了自己这一方的胆怯来。
坐在刘晔一侧的郭嘉似乎是很随意的抬起手,捋了捋胡须。
曹操微微点头。
刘晔顿时会意,轻笑了一声,『若是如此,可谓真是可喜可贺。』
陆逊目光在郭嘉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转向了曹操,『丞相,外臣有闻昔日阳门之介夫死,司城子罕入而哭之哀,故不可伐也。古尚有同仇敌忾之论,何况今朝乎?我江东之主,求之百医馆,殷殷切切,望百医可秉扶死而救将亡,然骠骑拒之,足可见其假仁钓誉之所为也。诗有云,「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曹操脸上的神色似乎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陆使君之意,某已知晓。』
曹操既不点头同意,也不提反对意见,只是表示知道。
这让陆续有些着急。
如果说只是来给曹操通报江东水军进展的情况,需要陆逊特意跑这么一趟么?
而且陆逊若是真的就得曹操这么只有一句『知道了』,然后回去江东又会怎么说?
陆逊长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还是年轻了些,没有足够的沉稳,过早的丢出了牌面,让狡猾的曹操看出了一些虚实。
不能因此就放弃!
『丞相,』陆续吸了一口气,他准备正面硬上了,『外臣亦知,丞相与骠骑各有胜负,不知可有良言妙法可传授于江东,教导于外臣?』
陆逊此言一出,厅堂之内的氛围立刻紧张起来,不少曹氏夏侯氏的军将,连带着郭嘉程昱等人都是将目光集中在了陆逊身上。
若是说起曹操和斐潜之间的纠纷来,胜的多在斐潜那边,负的多在曹操这里罢了,也确实是算得上曹操和斐潜『各有胜负』。
那么作为『负』得比较多的曹操,能和江东传授什么妙策和经验?难不成谈一谈如何缔结『城下之盟』么?
所以当陆逊如此一说,顿时就引起很多曹氏夏侯氏将领的不满,若不是曹操及时目光一扫,手一抚平,说不得当场就会有人跳将起来……
曹操眯起眼,盯着陆逊。他确实原本有些看不起陆逊。毕竟老曹同学原本连周瑜都看不上眼,只是觉得孙十万这个败家子颇有他儿子的风采,又怎么可能会对于周瑜替补,如今只是坐冷板凳的陆逊有所青睐呢?
当然,如果周瑜或是陆逊表示说自己愿意转投曹操麾下,曹操便是会立刻表现出另外一副嘴脸来,让其感受什么是春天般的温暖,夏天般的热切。可不管是周瑜还是陆逊,都明显是不可能『弃暗投明』的,所以曹操的态度自然也就是爱理不理。
毕竟平常大都是旁人在舔曹操,曹操真的舔某个人的时候,也就那么一两次。
陆逊根本排不上号。
不过现在曹操重新审视着陆逊。
别的不说,这胆色可是有些肥啊……
算是个人才。
陆逊之前说的什么同仇敌忾的潜台词,曹操自然是知晓,但这并不代表说曹操就会顺着江东的意思来。若是陆逊今天唯唯诺诺,就这么三言两句被打发走了,曹操也就真的看不上陆逊了,即便是将来遇到了陆逊,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
曹操要的是主导权。
即便是江东获取了胜利,也依旧是曹操作为主导。
当下情况也确实是如此,即便是江东获得了在水军上的胜利,又能怎样?难道江东军永远待在船只上面不下船么?下了船之后川蜀之内广阔的山林,江东水军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骠骑之厉害,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水军方面上。既然如此,江东以自家之长,得胜于骠骑,又有多少可以值得夸耀的?亦或是就这么两场或是三场的水军之战的胜利,就想要反过来对于曹操这方面的军事指手画脚了?这显然不可能,曹操也根本不会同意。
这就是双方利益分歧的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点。
『若是良策妙法,倒也说不上,而论良言么,或有二字……』曹操缓缓的说道,看着又装乖巧的陆逊,意味深长的说道,『便是「谨慎」而已。』
陆逊下意识的念叨着着二字,刚开始的时候还没能反应过来,但旋即一愣!
曹操挥手,『今日便到此罢!至于两家之事,下次再议。』
曹操发话,即便是陆逊有满肚子的言辞,也说不出来了。毕竟这不是电视电影,当角色在表演的时候其他人都必须静听,保持收音的干净准确,而现在这里是丞相府,曹操说一不二,他不想要继续听陆续说什么的时候,陆逊便只能乖乖闭嘴。
曹操通过这样的方式,提点或是警告陆逊。
江东想要继续商议,就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带着些真金白银来。
陆逊无奈,向曹操行礼,告辞退下。
曹操看着陆逊离开,又看了看左右,缓缓的开口说道,『诸位,昨日收到消息……』
堂下众人除了几个早就知道了曹操所言的消息是什么之外的谋士,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曹操吸引住了,目光紧紧的汇聚在曹操身上。
曹操环视一圈,说出了下半句,『骠骑大军,日行八百,已至陇西。』
话很简单。
但是其中蕴含的事实,一点都不简单。
当然,所谓八百,一千什么的,一般来说都是虚指,未必真的就准确到了八百或是一千。只不过是以此来表示骠骑行进速度非常快而已。当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操也是非常惊讶,因为这完全出乎了曹操的意料。
不是说骠骑出兵让曹操意外,而是骠骑的这个行军速度让曹操惊讶。
骠骑,真不愧是骠骑。
越是军队数目庞大,行进速度便是越慢。
紧急传递军情的兵卒可以做到八百里加急,但是不代表说整个大军,几千几万人都能一起『八百里加急』……
除非是在沿途已经早就配备好了相关替换的战马,以及大量存储的物资。
最为关键的,就是兵卒的训练和相互配合的程度。
就像是一个人跑五千米,或是一万米,那么不管是跑的快还是慢,只需要做好为一个人服务的准备就可以了,而且服务的时间也很短,但是如果是一万人呢?再加上距离的延长,道路的限制,那么这些服务的人要准备多少?又是要怎么安排,等等的问题就被放大了,困难程度会几何式的增加。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有些军旅经验的,亦或是直接就是统兵将领,所以这些人都明白曹操这么简单的叙述之下,蕴含着不简单的问题。
不少人心中跳出了一个念头。
这是骠骑在示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