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魂魄毅兮为鬼雄
作者:东川浪子   心门三通最新章节     
    恐怕此时已入秋,万物衰荣近白头,山间一条青石道,布满悠悠岁月之绿痕,草色苍翠,猫眼紫莹,层林尽染,金黄筹唱,这里已然是一派清秋之色。
    山间转过几道拐口,脚踩数片乔木落叶,这条路上,零星还有几抹白色灵钱的影子,均已为岁月侵蚀而枯黄,乌鸦从身周穿行,呀呀声不绝如缕,猿猴坐在悬崖梢头上,转动灵活的脖子回望此人。
    嚓……嚓……嚓……
    落叶片片堆砌,薄薄的鞋底布层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干燥叶片被侵轧至破裂的过程,青苔古道终于到了尽头,幽暗丛林后,却是一片绵延不绝的坟冢,墓碑林立,荒烟攒簇。
    不多时,坟林中升起两道青烟,缓缓成型,待孕育成全,其人已经传来朗朗笑声。
    “哈哈哈哈,云隐兄弟,有空至此,真乃快事。”
    “伏弟,好久不见。”
    二人满含笑意,向他踏步而来,伏云隐拱手笑道,“哈哈哈,南宗兄,梅子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小小丘山,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到冥塔上走走吧。”
    “哦?冥塔?”
    梅子上前牵住他的右手臂便回身走去,“哈哈哈,走吧走吧。”
    “哎,哎哎哎……”
    三人未行两步便升腾起来,而脚下那荒寂的坟群渐被云烟遮挡,一座铁塔出现在云烟之上。
    哒哒哒……
    三人到得冥塔之下,仰望而去,此塔九层,每层六角飞檐,尤殊之处,在于其塔梯在外盘旋而上,一直延伸至塔顶,那里一把中正汉剑倒悬而立。
    “想云隐在阳间未曾见过青城剑冢,这就是真正的剑冢灵界了。”
    “哈哈哈,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三人携手同行,伏云隐见南宗依旧身背方尊剑,英气额头宽广,英姿勃发,梅子亦断臂未生,却怡然自乐。
    “南宗兄,梅子姐,你们可还安好啊?”
    南宗一拍他肩膀,“阳间有阳间的活法,阴间有阴间的日头,我们在此无名利牵绊,无案牍劳形,无使命压身,正得无上逍遥快活呢。”
    “呵呵呵,云隐,我前不久还跟南宗打赌,你肯定修行繁忙,不会把我那屋子照顾好,可是前些日子我回去一看,菜畦规整,黑玄肥壮,柴薪成垛,这真是让我意外啊,看来南宗你在道法上永远低我一筹,哈哈哈。”
    “你厉害,你厉害就不会被寒潭骗了。”
    “要你管,本大小姐愿意。”
    伏云隐大笑,转而牵起二人的手臂向上前行,”哈哈,二位二位,难得齐聚,何必争吵呢?不过梅子姐你那地方确实不是我去维持的,是玄机道长隔三差五去打扫的,且让那些世俗中喜好上山清修的人到那里着脚,所以那房子才没有荒废下来。”
    “再者,那寒潭,梅子姐已经不介怀了吗?”
    梅子朗声大笑,故作娇态,“哦?寒潭?哈哈哈,不认识不认识,来过么?”
    “你想不起来啦?就是你养的那一只鸡啊,哈哈哈。”南宗大笑。
    梅子一翻白眼,“哎,你也不用这样埋汰他吧,到底还是个人啊。”
    “你终于肯承认他是个人了。”
    “不跟你说了,云隐,你回去可得把那几只鸡放出来吃虫,这样下的蛋才香……”
    三人交谈的声音不绝如缕,他们踏着阶梯一层又一层地向上行去,伏云隐在欢乐中没有发现,后面踏过的阶梯,一块又一块地向云烟中坠入。
    “这冥塔里面怎么好像是空的?”
    说话间,伏云隐向铁塔窗棂中看进去,见里面空空如也,不着一物,不知道是什么构造。
    “这冥塔是纳剑冢孤灵的地界,自然是空的才能装。”
    “孤灵?”
    “嗯,等会儿你就能看到了,他们都出去觅食了,噢?回来了。”
    伏云隐继续看去,果然见冥塔内一条条灵体回归,穿着大都是玄袍,布衣,有背剑之灵,有持杵之灵,不一而足,却都凛然不凡。
    “看到了吧,这都是青城道系法脉之人,陨落后都来到此地。”
    伏云隐收回眼,刚还有些雀跃的心情多了几分感动,“想我法脉能绵延至今,没有那些大无畏的修行人苦心护道,那任你再好的法门,也没有办法长久延续。”
    “当然,这里每一个弟子,都在护道的洪流中历经磨难,有自己的造化,有自己的因缘,最终都选择和光同尘,归于正道,虽未成佛成仙,但道脉已经让他寿与天齐了。”
    “呵呵呵,是啊是啊。”
    “到了。”
    三人驻足,已然到达九层塔顶,一柄通天剑悬于头顶,伏云隐放眼四方,剑冢被群峰环抱,藏风纳气,浓稠的云烟在缓缓流动间,下方的坟头,碑林,到处浮现一鳞半爪,高古而朴素。
    弟子楚天河之墓 汉光武元年庚申月
    弟子萧玉清 明名夫妻之墓 晋景元二年癸酉月
    弟子镇元子之墓 唐贞观二十三年丙戌月
    ……
    弟子伏龙之墓 清同治二年甲子月
    弟子凤栖梧之墓 辛丑年甲午月
    弟子南宗之墓 辛丑年癸巳月
    ……
    伏云隐心中大动,这跨越千年的道脉传承,直让他感到一股无限的凄凉和悲壮,他禁不住面山吟国殇: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南宗和梅子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慷慨诵道。
    三人相视一笑,伏云隐突然面色一变,突然欺近冥塔边缘,看向无边荒冢,四处张望之下,好像没有寻找到什么,便要去寻梯子向塔下走去。
    “南宗兄,梅子姐,这楼梯去了何处?”
    “云隐,你要干什么?”
    伏云隐焦急地回身说到,“我未找到自己的坟墓,难道,是青城把我忘了吗?”
    怎么会!
    没有楼梯,伏云隐再度运目如电,看向万千大山,想从云雾中找到自己的坟墓,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
    噗……
    他焦躁的肩膀突然被二人摁住,伏云隐不解地回过身来,却突然遭到两人一掌击中他的胸膛。
    呼……
    耳边掠过一阵阴风,他整个人飞腾起来,他错愕地看向他们,看到自己缓缓飘离冥塔,顺着通天剑向上飞去,而梅子和南宗眼中充满无限希冀地看着他。
    “南宗兄,梅子姐!”伏云隐伸出手想抓住他们,却怎么也抗拒不了那天空的引力。
    站在塔上的二人,遥遥向他拱了拱手,满含别离之情地笑了笑,随后便化作两道金光坠入冥塔,不见了踪影。
    “南宗兄!梅子姐!你们保重啊!”
    伏云隐落下无形地泪珠,天空出现一道灰色光洞,将他的身体吸入其中,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他看着荒烟剑冢喃喃道,“各自……珍重……”
    ……
    时维七月,序属孟秋,暑去凉来,一声新雁南楼外,早送西风信息,风是季节的使者,北风一到,黄山新绿的叶片纷纷枯黄,停止生发的万物进入纷纷凋零之程,准备进入下一个轮回,在主峰莲花峰望去,整座黄山层林尽染,枫叶火红,不老松长青,梧桐泛金,山体俊秀,烟云缭绕,薄暮之霞,照在二人身上,暖意融融。
    莲花亭中,梵无累看向身旁的裹在衲衣中的男子,眼中满是柔情,待斜阳余温将逝,她才道,“云隐,我得走了。”
    伏云隐脸色有些苍白,身影比之之前,略有些萧条,他含笑点点头道,“嗯,这几个月辛苦你了,你本不需要这样的。”
    “呵呵,上次太湖中还蒙你照拂,若不是将大势至迎回,我还想和你们同行一段时间呢。这次孙伯伯把你带到黄山来医治,我若不来照看一二,心中始终挂念。”
    梵无累话到此颇为意动,她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握对方的右手。
    “呵……”
    伏云隐看着她不可掩饰的深情,突然有些沉寂,待那柔荑触碰到自己的时刻,他眼中的梵无累突然变成满面娇容,一头银发的狐娇娇。
    他心中一跳,不着痕迹地侧过身,貌似不经意地挡住对方的行为。
    待触碰到那柔软的衲衣,梵无累明显一怔,随后像小偷一般暗自将手抽了回去,眸中飘过一丝疑惑和不知所措。
    良久,她才转身离开莲花亭,向山下行去,待要行至阶梯处,耳边才传来伏云隐的话语。
    “保重。”
    梵无累回过身,见伏云隐正倚柱看着她,双眼沉静,气息超然,她没由来地,有一股心酸在腹中盘旋,可她却释然一笑,双手微微上举,向他抱拳致谢,随后便转身离去,夕阳之下,眼中已有一汪清泉。
    猎猎西风吹拂,吹动百衲衣的袖袍,伏云隐摸摸胸膛,这里被龙行云一掌击碎,胸骨,背骨寸寸断裂,若不是在一夜之间被送至黄山结庐处医治,他已经在当晚命逝。
    “这药圣果然了得,仅三月有余,就把我治得恢复成这样了,虽然还不能和初时相比,却也大半痊愈。”
    鼻头微微一动,一股香气飘了过来,他运起紫目向峰下望去,只见千丈之下,深林之中,一座庭院的烟囱上的袅袅青烟已经接近尾声了。
    噗……
    他脚下一旋,整个人便钻入云海,透过云层后径直朝幽深的院落奔去。
    不多时,他便越过悬崖和丛林,踏足院落之外。
    呜……
    恰巧这时,旁道参差不齐的石板路上,传来一声兽音,伏云隐转头向右边看去,那株苍松后走出一只斑纹黑豹。
    那豹见伏云隐后一仰头,随后便浑不在意地继续走来,它身上却驮着一位须发尽银,满面红润,头束青巾,身着灰衫,持一根虬龙盘枝杖,背负青竹编织篼,身带从古而来的道家仙气,面含济世怀仁的医家慈悲老人。
    呜喔……
    那黑豹驮着老人徐徐前行,不久便到了伏云隐跟前,伏云隐微微躬身,“孙老,您回来了。”
    不错,此人正是清流结庐孙乾盛,此刻孙乾盛高兴地捋了捋胡子,从黑豹背上放足而下,到了伏云隐跟前后伸手在他衣衫外仔细地摸了摸各处骨节,待查探完毕,他才朗声大笑,“哈哈哈,续断,土鳖虫,马钱子,骨碎补这些药物稳定了你的骨架,还全赖你骨顺筋柔,不会在重生阶段另行增生,我估计,继续修养二三月,你即可恢复如初了。”
    伏云隐大喜,“多谢孙老前辈救命之恩。”
    “哈哈哈,走吧走吧,本是山中人,何由多知礼?哈哈哈……”
    看得出来孙乾盛心情不错,他牵着伏云隐穿过柴扉,进入内院,那只黑豹温顺地跟随在后面。
    “师父。”
    “师父!”
    “尊者。”
    庭院中另有五人,除却古月四人,另外一名白净小童,年岁约摸十五六岁,身材颀长,身着黑色短扎,内衬白色短袖,头扎道髻,脚踩一双千层底,打扮比之孙乾盛约摸正式一点。
    “最后一个菜来咯。”
    此处庭院为独栋院落,本是孙乾盛隐居之处,后古月五人到此,便自己在院落周围扎起四座独体茅屋,幸而此地无山洪水泽,泥流崩石,风水极佳,因此众人所建茅屋免了风雨的侵蚀。
    曹椽一身蓝褂,他和田海螺二人从厨房中端出最后一道菜和一饭甑,前往院落中的一处藤亭。
    呜……
    那黑豹见曹椽出来,顿时双目炯炯,不自觉地朝他走去。
    “哎呀妈呀,大耳,快把它拦下来。”
    曹椽一声惊叫,赶紧和田海螺到得藤亭,那被称为大耳的人,正是那道童模样的少年,只因他双耳如刘玄德,虽未垂肩,却也比常人宽大,看起来很有福相。
    他登时上前拍了拍黑豹的头,“那里有你的份儿,别来吃我们的。”
    黑豹一个激灵,便不去追曹椽了。自古月他们到来,曹椽所作素斋,得清淡之真味,肉食之鲜滑,这条畜生,从小被孙结庐养大,平日吃些山中野果,就着山珍药材,偶一寻真斋之味,它便彻底迷上了米饭的滋味,一日竟不顾孙结庐的威势,公然掀桌吃食,事后孙乾盛自然好一顿教训,不过曹椽宅心仁厚,和田海螺二人利用木板和竹子为其造了一个尺许高的饭桶,这样便皆大欢喜,孙乾盛由此对古月几人更为爱惜。
    七人迈入藤亭,待孙乾盛落座后,其余几人便依次围坐在桌旁,这张四方桌竟然是由竹编织而成,年岁久远,各处已经被磨蹭得发出光亮,曹椽乐呵呵地给大家盛上饭,对他来说,每日修行如意事,餐餐能得喜神随。
    “哈哈哈,想我开轩亭已经几十年了,还能有机会在这里用来招待客人吃饭,真是没有让它白白存世呐。”
    几人闻言一笑,古月道,“呵呵,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尊长逸兴,真是令人向往。”
    “哈哈哈,大师兄,只是可惜,咱们现在已经戒酒了。”
    “嗨,听老夫一言,想喝点就喝点,我医家之论,酒乃阳神,少许可御寒,可祛湿,可解心郁,妙处无穷。”
    呜呜呜……
    开轩亭旁干得正香的黑豹嘴中传来呜呜声,既不想停止,又不想不附和他。
    “哎,不过……”
    孙乾盛夹起一筷子苦瓜,和着沥米饭吃点后继续说到,“不过既然选择皈依一门,那就按照那一门来修行,莫三心二意,最后一事无成,佛门戒酒,自有它的道理,我医家不禁,自然也有我等的道理。”
    “尊长所言极是,我等一定谨记。”
    “你们几个,如果不是亲自说出来,我都怀疑你们是哪个大修行出来的,当然,老夫不是说云隐不强,相反,云隐能为师长,且有大宗师之能,只不过老夫随固有观念的迁化,自然而然不敢相信罢了,呵呵呵……”
    “孙老过誉了,云隐羞惭。”伏云隐放下碗朝他微微欠身致礼。
    孙乾盛见他此态,心中暗赞,嘴上却道,“嗨哎,云隐过于谦逊,如我黄山,有天下第一奇山之称,若有显龙之姿,不为世人所知,岂不是憾事?”
    “且来说说曹椽这小子,其貌不扬,其心不显,日后定也是一代宗师。”
    “哦?哈哈哈,尊长见笑了,我老爹只让我更上一层楼,没让我成一代宗师呢。”曹椽眯着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田海螺噗嗤一笑,用筷子击打了他一下,“尊长说你你就这个憨样儿……”
    话过五巡,其乐融融,孙乾盛突然说到,“想三月前,云隐初至,骨头尽断,仅以筋相连而不至于离体,心脉微如风中残烛,我都以为他醒不过来了,你们的师父,真是大福大贵的人啊,云隐,我知道我的药不过维持着你的骨血,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战胜昏昧醒过来的呢?”
    众人闻言,俱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们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当日只是听梵无累说,昏迷中的伏云隐,眼中流出了泪水,如同一尊流泪观音,或许,是有一股悲悯的力量,将他唤回了人间。